鸠占鹊巢 2001年2月结识吴根喜时，宋文代与吴根喜的第三任妻子认识仅两个多月，他和吴妻是麻将桌上的“麻友”。吴根喜时任内蒙古乾坤金银精炼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下属内蒙古金店的一名业务员因虚开增值税发票被当地公安部门调查，他担心公司受牵连，正急着找门路疏通关系。“很多法院里都有这样的人，能帮别人协调法律关系，宋文代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一位知情人告诉本刊记者，在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培训中心从事行政工作的宋文代就是这样的“诉讼掮客”。“宋文代吹嘘自己在公检法系统都有熟人，跟吴根喜打包票说，‘拿脑袋做保证’，一定能给解决。” 吴根喜告诉本刊记者，一开始对宋文代并没有什么坏印象。“说话很好，脑子也活。”虽然对宋文代并无更深了解，但吴根喜还是信任了他，并允诺说，如果税票问题能得到公正解决，可以让宋文代到乾坤公司来上班，“给他一个副总经理的职位干干，正好我们这没有懂法律的高层干部”。 “我们聘业务员的时候都签订了聘任、担保协议书，工作过程中如果有任何违法违纪的行为，都由业务员个人承担，与公司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人开了虚假的增值税发票，我们无从辨别，国税局检验之后盖了章我们才签的字，现在又说发票有问题，怎么能说是我们的责任？”吴根喜害怕公司业务因此受阻，在当时，乾坤公司正是鼎盛期。 乾坤公司成立于1999年3月19日，由原内蒙古金店和内蒙古贵金属冶炼厂转制成立，这两个单位原属于中国人民银行内蒙古分行，1999年国家规定银行不能办企业，吴根喜被任命对两个单位进行改制。1987年，他以团职军官的身份从部队转业，进入内蒙古金店工作，第二年任金店经理，1991年任贵金属冶炼厂厂长，两个企业合并改制成立公司后，他任公司董事长。 “吴根喜虽然是军人出身，但招聘了一批懂业务、会经营的人才。当时如果想从哪个单位调人，他都要亲自去对方单位政审，看你的档案，了解背景，确保每个人都是干干净净的才能调来。”上述知情人说。吴根喜任董事长期间，乾坤公司最为辉煌的是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司生产的“乾坤”牌马头标志金锭400盎司、银锭1000盎司分别获得伦敦黄金交易市场协会（LBMA）国际优质交易锭资格认证，被评为国际市场免检产品。吴根喜对此也颇为得意，他告诉本刊，当时国内没有任何一家黄金精炼厂的产品能获准进入国际优质金、银交易市场，“我的产品拿到伦敦和瑞士银行的金锭一起去检验，检验结果是和瑞士的没有任何差别”。2001年出事前，乾坤公司在国内同行业中排名第一，年产精炼、提纯标准黄金锭80吨、白银100吨，年创利税3600多万元，是中国人民银行定点的黄金、白银冶炼厂，也是上海黄金、白银交易所的首批会员。“当时是满负荷生产，甩开膀子干都干不完。只要一来料，在家休息的工人就算是打车也要赶紧来加班加点地生产，每个人都没有怨言。”上述知情者说，2000年，200多个工人的平均工资就达到每月3000多元，环节干部每月4000 多元，高管中最低的每月也上5000元。“节日奖、安全奖，单位想出各种名目给大家发钱，反正钱是大家挣来的，每个工人在单位都有股份，公司的自然人股份占到60%。” 宋文代的到来打破了公司平静而稳定的局面。2001年5月，吴根喜得了带状疱疹，到北京治病，吴根喜说，7天后，宋文代来了，“他说自己在海军总医院有熟人，让我过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我觉得挺好，在那住了半个月，之后他又让我去青岛的海军疗养院，说那有个项目不错，让我去考察一下，顺便疗养一段时间，我又在那住了20天”。在此期间，宋文代向吴根喜提出，想当乾坤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以自己控制的呼和浩特章盖营乡根堡村450亩土地使用权入股，获得100万元股份和350万元现金。吴根喜至今仍气愤不已：“我不同意，实际上就相当于在青岛被软禁起来了。宋文代吓唬我说，现在各地的车站、码头都贴着抓你的通缉令。6月13日我偷偷坐飞机到了北京，再坐火车到呼和浩特，看看是不是被人通缉了。” 后来吴根喜查明，所谓的根堡村450亩土地，实际上只有237亩，土地使用权也并不属于宋文代，土地是自治区高院承包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宋文代窃取权力的脚步。按照吴根喜的说法，他曾写过一份委托书。“只有四五行字，内容大致是乾坤公司委托宋文代与国税局专项联系协调解决金店涉税问题，但之后这份委托书变成了聘任宋文代为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全权行使法定代表人的一切权利，上面还有我的签名。”2001年10月，吴根喜被自治区公安厅取保候审，2002年3月，他收到呼和浩特市委组织部文件，文件批准了乾坤公司股东大会的选举结果，宋文代任公司董事长。 至此，吴根喜被宋文代清除出了公司董事会，他按照工人的级别“被退休”，每月工资1000多元。10年来他不断申诉，向国家工商总局申请过行政复议，虽然工商总局下达行政复议决定书，撤销了内蒙古工商局变更乾坤公司法人为宋文代的文件，但内蒙古工商局拒不执行；他又向法院起诉，呼和浩特市新城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吴根喜胜诉，法院认定宋文代提交的全权行使法人权利的“委托书”，以及确立宋为董事长的股东大会、董事会等相关资料不具备真实性。但在 2004年7月12日，呼市中级人民法院又做出裁定，撤销一审判决，维持内蒙古工商局变更法人的行政行为。 上位之后 宋文代的老家在原呼伦贝尔盟，长辈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当兵后来到呼市。“东北人能吃苦、能说，又能写笔好字，得到了部队领导的器重，送到内蒙古师大读书，后来成了部队的宣传干部。有一段时间公检法部队系统的人热衷做生意，当时宋文代调到了呼市的北京军区物资转运站，他在那里面也开始做生意。”上述知情人告诉本刊记者，宋文代成为部队干部之后，找了呼市本地的老婆，转业后可以留在当地，后来进入了内蒙古自治区高院。 “每个企业都有技术含量，宋文代是军人出身，后来到了法院也是行政人员，不是法官，他搞企业是个外行，但他有上面的支持，任命他为公司的党委书记，他同时身兼公司多职，企业他一个人说了算。”上述知情人士说。乾坤公司从人民银行脱钩、进行股份化转制后，公司股份分布情况为：国有股19%由内蒙古股份制企业管理协会持有，集体股21%由原内蒙古金店工会持有，自然人股60%，由233名职工持有，管理层持股比例稍大。知情人士说：“人民银行当时要求有一部分资产要作为国有资产划分出来，但它不能持有乾坤的股份，乾坤公司又不属于自治区管，这部分国有股应该放在哪儿，最后自治区政府体改委出了个点子，19%的股份归在体改委股份制企业管理协会名下，但协会既不分红也不分利。金店以前是人民银行下面的大集体，21%的股份是社团法人持有的。当时公司的情况是，自己研究自己开发金银的提纯，赚的钱都是大家的，公司下面的冶炼厂在这一时期发展得特别快。” 而在宋文代上任后，公司性质发生了改变。2001年10月26日，在吴根喜被取保候审期间，宋文代成为乾坤公司19%国有股代表，2002年1 月24日内蒙古、呼市两级党委、政府召开专题会议，决定将乾坤公司19%国有股交由呼市人民政府持有，而在2004年6月29日的呼市市长办公会议纪要中，乾坤公司40%的股份已经分别由该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和如意开发区管委会持有，双方各占19%和21%。上述知情人说，股份究竟何时划归为市政府管辖，公司的员工并不知情。“吴根喜时期巴不得赶紧甩开政府自己干，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企业是自己创出来的。宋文代恰恰相反，别的企业都想松绑，都知道婆婆越多越麻烦，他却迫不及待地想当‘红顶商人’。” “他的原则就是把上面的关系都打通，说话、做事都不是正常人的做法。他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用的那帮人，都是老领导以前不重用的，而且他特瞧不上公司的技术人员，经常说，这活儿有什么技术含量，大街上找几个民工来，训练训练就能干。公司现在的技术甚至赶不上几年前，2009年我们转让回来了一项技术，其实是我们十几年前帮助别人做过的。”乾坤公司的一位老员工告诉本刊，另一方面，宋文代又非常相信风水，办公室的套间里摆着佛龛，还时常请来一些和尚在公司院子里转悠看风水。“有一次他还叫人放了很多动物的血，哗啦一下子泼在公司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头上，血淋淋的十分吓人。” “在人群里，宋文代不是那种喳喳呼呼的人，也不显摆自己。他很少开会，刚开始还多一点，后来一年四季都见不到人。”老员工说，即便如此，但宋文代还是很快在公司树立了权威，“他来了后就开始抓别人小辫子，有几个原来吴根喜任命的副总不服气，他就找借口把他们抓进看守所里关了几天，这些人都是老老实实搞技术的，可能从小到大连架都没打过，收拾完一下就不敢吭声了。” 宋文代到任后，随着国内黄金市场交易规则的变化，乾坤公司的业绩一度呈上升趋势。人民银行固定委托加工黄金的业务原是乾坤公司的主业，虽然 2001年央行取消黄金“统购统配”计划管理体制，但凭借免检产品的金字招牌，乾坤公司的业务量仍然有增无减，2004年，公司的主营业务收入达到了 18.7亿元。 与此同时，宋文代在新的市场规则中找到了更多寻租机会。2004年随着中国黄金市场逐渐从商品交易为主向金融交易为主转变，由现货交易为主向期货交易为主转变，宋文代也开始在黄金、白银期货市场上逐利。呼市审计部门对其的一份审计报告中认定，宋文代违反国务院规定，未获得境外期货业务许可证的情况下，在2005年10月至2006年7月，先后委托美国杰拉德金属有限公司在国际白银期货市场进行白银期货交易，最终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一共亏损3540万元，但这项境外交易并没有记录在公司财务中，而是体现为公司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将公司的白银卖给杰拉德公司，以此弥补期货交易的亏损。 很快公司的效益便开始下滑，公司的老员工告诉本刊，2005～2006年，有一段时间因为没活儿干，“干脆放假，车间、机关都没人”，后来陆续恢复了一些生产，但都是“碎打零敲的，养不活企业”。与此同时，打着解决乾坤公司在上海黄金交易所交易数量不足问题的旗号，宋文代与赤峰市金旭隆金银产品公司签订协议，由后者使用前者的品牌进行加工生产并在上海黄金交易所以该品牌进行黄金交易，利润应归前者所有，协议有效期一年，但自协议签订时起，乾坤公司就没有收到过任何合作收入，金旭隆也一直在使用乾坤品牌进行生产。实际上金旭隆公司就是宋文代挪用公款以个人名义控制的。“他成立的公司在外都打着乾坤的旗号，业务都被他的私人公司占有，乾坤却没有活干。”知情人说。老员工说，从2003年开始，公司所有人的收入每月都被砍掉了1000多元。“内蒙古因为地域环境恶劣，每月我们有一项风沙费的收入，再加上企业位置较为偏远，每月还有交通补助、误餐补助，同时这又是一个污染企业，防止职业病的保健费每月也会发放，这几项加起来有1000多元，后来全都取消了。” 宋文代还成立了一家呼市圣坤矿业有限公司，该公司涉及检察院认定的宋文代最大一笔贪污款，涉及该公司的业务也成为他最后的“滑铁卢”。2004 年，宋文代与澳门三阳财团达成协议，包括9%的国有股和21%的集体股在内的公司30%的股份将有偿转让给三阳财团。2005年，乾坤公司向工商银行(3.95,0.03,0.77%)呼市如意支行申请贷款2500万元，由澳门三阳财团担保，次年由该集团全额偿还，这自然是入股乾坤公司所需支付金额的一部分。但奇怪的是，最后三阳财团却未能入主，这项股权变更计划并未实施。当初贷款中的1420万元被宋文代注入了呼市北部武川县的东伙房金矿，他成立的圣坤矿业公司在此后接管了这座金矿，两个月后以4150万元转手卖给北京德润公司，轻松渔利2530万元。德润公司后因故撤资，宋文代又如法炮制，引诱一家浙商企业通过持股乾坤公司来进入圣坤矿业，浙商受骗后，实名举报了宋文代的违法犯罪行为，通过浙江省10名人大代表对此案的调查建议函，宋文代才于2010年末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积重难返 今年5月，宋文代巨额贪污案开庭审理，其涉嫌贪污5290多万元、黄金约60公斤、白银1.4吨，挪用公款2100万元。“但他的问题其实不止于此，宋文代炒黄金亏了3000万元、炒白银又亏了3000万元，收购黄金也亏过3000万元，但这些检察院都没有认定。”老员工说，最近市政府经常来公司开会，“让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如果能及早举报，问题也不会严重至此。但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人向上举报，只是他‘百告不倒’”。 办案人员分析，如果离开个别地方领导的“协助”，“黄金大盗”宋文代的一些犯罪行为很难实施。多年来，宋文代随身带着一个公文包，里头装着答辩状，随时准备应对调查，直到被抓时，这个包还带着。“这些年，各级公安、行政、司法等部门你来我往，对宋文代的调查几乎从未断过。”检察院办案人员说，“2010年末，我们对宋文代立案侦查时，公安厅经侦总队对他的调查刚刚结束。” 此案所反映的我国黄金市场监管体系的不完善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2001年之前，中国黄金市场的监管是市场压制性的，中国人民银行代表国家全权行使管理职能，从黄金储备到黄金的生产、供应、流通皆纳入了央行的管理体系。但市场化改革后，根据国家相关法律规定，当前国内黄金及黄金市场的监管部门是中国人民银行，而商业银行个人黄金投资理财业务的主管部门是银监会，至于一般黄金生产及首饰经销商的业务监管则是国家工商局，出现了多头监管的局面。宋案中，乾坤公司违反国家相关政策推出黄金投资的保证金交易，但由于这家公司不是金融机构，最后只能由黄金交易所出面给予警示，责令其停止业务的推广。 如今，这家企业曾经的风采荡然无存。它原是内蒙古重点培育的20家企业之一，2000和2002年两度被中国企业联合会、中国企业家协会评为 “中国黄金行业之首”，最红火时年度营业额达到30亿元。呼市审计局的审计报告认定，在宋文代任董事长的2002至2008年，乾坤公司累计经营亏损 6328万元，公司净资产由2001年的5839万元，减少到2008年5月31日的－544万元。工厂里苟延残喘的状态令一大批技术、管理人员选择了辞职，很多工人办理了下岗、内退手续，在外做临时工。 “公司正在整改，但很难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技术落后、资金不足，找不到原料来源。目前企业只能借钱给工人们发工资，稳定局面。”老员工说，目前企业仅剩下一些零星业务，包括公司委托加工黄金白银制品和在市场上采购少量原料加工成饰品在金店销售。 “现在的黄金加工业又不同于几年前，黄金价格和国际接轨，很多加工企业都要打价格的时间差，对于乾坤来说，面临的挑战还很艰巨。”知情人说，公司的经营理念早已跟不上时代的要求。宋文代落马后，吴根喜开始更加积极地向上反映情况，他告诉本刊，虽然自己已经69岁，但身体硬朗，希望还能回自己一手打造的企业里任职。“实际上公司里有很多老员工也并不认同吴根喜，一来是他的经营方式早已过时，二来当初正是因为他不信任下属，有那么多副总他都不用，非要找一个外人宋文代当总经理解决纠纷。很多人都认为，今天的后果很大程度上是吴根喜造成的。”知情人说。